放慢脚步去长大

薄荷糖

1. 杨等等
　　
　　“去吃一只水果好吗？有苹果、梨、猕猴桃……随你选。”
　　“等一下！”
　　“来，把牛奶喝了。”
　　“等一下！”
　　“快去刷牙、洗脸、睡觉……”
　　“等一下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“除了‘等一下’，你还会说点别的吗？”
　　“请稍候！”
　　
　　此等对话基本上每天都会出现在唐妮和她的宝贝女儿之间。某日唐妮气急败坏地说：“无论让你干什么你都要‘等一下’，干脆，你改名叫杨等等好啦！”
　　——从此，“杨等等”这个名字就算顺理成章地正式诞生了。
　　
　　杨等等原本叫杨天籁。当初她爸爸不大赞成“天籁”这个名字，因为觉得女孩名字中有个“赖”多不好听啊，让人想到“赖皮”、“耍赖”什么的。但妈妈唐妮对此名情有独钟：
　　“这不是别的‘赖’，是天籁啊。天籁就是大自然的声音啊，比如林中的风声、鸟儿的鸣叫，雨声、雷声，花朵开放、果子坠落的声音……这些都是天籁。我的女儿，本身就是大自然最美妙的馈赠，我也希望她以最自然的方式成长，像天籁一般纯美，无拘无束，浑然天成……”
　　这位妈妈讲起话来尽是书面语，激情充沛得常常不像个妈妈而像个小女生。她自认平生最爱两件事：一是书本，二是大自然。从这番话就多少能了解一点这位妈妈的性情了：她是比较天真幼稚的。
　　天籁上学报到第一天，这位天真幼稚的妈妈就不无自得地对天籁爸爸说：
　　“以后啊，我们天籁一定会考第一名的！”
　　“不，我就不让她考第一名……”天籁爸爸答道。唐妮不免奇怪地看着天籁爸爸，不明白世上何以会有不让女儿考第一名的爸爸。
　　“……我要让她考第二名。”
　　原来他是玩了个小小的幽默。两人就一起笑了。他们对自己优良的遗传基因有着充分的信心，不管第一名还是第二名，唐妮和杨乐（以后就简称羊爸爸好啦）都相信自己的孩子天资优秀，学好功课根本就是个不在话下的问题——要知道，他们俩都是名牌大学毕业，从前当小学生、中学生的时候经常不是考第一就是考第二的。
　　
　　再没想到杨天籁上学伊始，遇到的首要问题并不是什么“第一名”、“第二名”之类的，而是由于“杨天籁”这个名字，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。
　　且说开学第一天，老师发了新书，排了座位。杨天籁被排在一组三排，同桌是一位叫袁子瀚的小男生，长着一双如绵羊般温驯的大眼睛，老是眨巴眨巴的。他的大眼睛一眨巴，浓密的眼睫毛便像两把扑闪的小扇子，又欢快又忙乎地上下扇动。
　　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小男生问杨天籁。
　　杨天籁就一笔一画把自己的名字写给他看：
　　“杨——天——籁”
　　天籁写一个字，那男生就跟着念一个字：“杨——天——”到了“籁”字他念不出了，因为不认识。
　　天籁就教他：“念l——ai——‘赖’，跟‘不许耍赖’的那个‘赖’一样的读音！”她幼儿园的时候学过一点拼音，早早学会了拼自己的名字。
　　小男生眨巴着眼睛不做声。突然，他拿过那张写着“杨天籁”的纸头，自说自话便把“天”的最后那一捺改成竖折钩，然后大声念道：
　　“杨无籁！”
　　杨天籁顿时惊慌失措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美妙的名字——天籁——可以这么容易变成“无赖”的！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
　　“杨无籁！”“杨无籁！”“杨无籁！”……
　　袁子瀚开心地喊着，刚上学的小朋友们都朝他们这边投来了惊奇的目光，杨天籁一着急，再也忍不住，两嘴朝下一撇，生生地给气哭了。
　　
　　从这以后事情就开了头。袁子瀚，这位有着美丽眼睫毛的小男生，把天籁课本、作业本封面上所有的“天”字都悄悄添改一小笔，使它看起来模模糊糊地像个“无”字，硬是把个“杨天籁”变成了“杨无籁”。
　　“妈妈，我再也不要叫这个名字了！你们赶快替我改名吧！”每天放学回家，杨天籁都要叙述一遍她为了名字，与同桌小男生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，最后无一例外地发出强烈的改名呼吁。
　　改名成为这个家庭的头等大事。然而，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，是比给小孩子取一个好名字更困难的么？两个中文系毕业的父母，捡起了久违的专业书，以《诗经》为源头，经过《汉乐府》，差点溺死在唐诗宋词中，好歹跋涉到元曲……如此辛苦竟然依旧一无所获，找啊找啊找名字，死活找不到个好名字！
　　“杨等等”这个名字是唐妮信手拈来，无意间出笼的，但天籁本人却很是喜欢，“我不叫杨天籁了，我叫杨等等！”她大声宣布。
　　
　　所以，“杨天籁”这个名字已经成为历史，蓝旗街小学没有一个叫杨天籁的小孩了，只有一个叫杨等等的

薄荷糖

　2. 惊险的上学之路
　　
　　蓝旗街小学坐落在中央大道与蓝旗街相交的十字路口的一角。
　　中央大道曾经是这个城市十分美丽的一条主干道，宽阔的柏油大马路，道路两旁遍植悬铃木，俗称法国梧桐。每到春夏，茂密的枝叶在空中交会，把中央大道变成了一条浓荫遍地、幽深沁凉的绿色长廊。
　　这样的情景约摸是二十年前唐妮初入大学时眼中的中央大道。二十年过去了，城市像一头膨胀的巨兽，以它永不餍足的胃口吞噬了树荫与安宁。人越来越多，车越来越多，道路一再被拓宽、拓宽，以供汽车川流不息地奔驰。大树被成排地砍伐，粗暴地修剪，好给汽车让路。人挤占了树的地盘。
　　现在，仅仅在道路的最外围，还残留着一排幸存的粗大法桐。与法桐树一墙之隔的，便是盛名在外、家长们趋之若鹜的蓝旗街小学。
　　
　　按杨等等家所在的学区，她应该上牯岭路小学。羊爸爸的想法很简单：就让孩子上牯岭路小学好啦。牯岭路小学呆在一条僻窄小巷中，学校小小的，安安静静——多好啊，如今城市这么喧嚣，安静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资源呢。牯岭路小学就在家门口，杨等等自己就可以背起书包上学堂。对小学生来说，学校离家近是至关重要的事情，一则安全；二则小孩子在长身体的关键时候，当然要多睡一会儿啦，花在路上的时间越少越好；三则也减轻当父母的负担，可以免于天天接送……
　　羊爸爸的理由，唐妮统统赞同，然而她还是投了反对票：
　　 “这个，牯岭路小学，不大合适吧？哪怕它是二流的——那也没有关系，问题是它是末流！不入流！”
　　羊爸爸看着她，“你用什么标准来评判一所学校呢？学习抓得紧不紧、老师管得严不严、小升初考进外语学校的人数……是这些吗？你忘了吗，我们给她取名天籁，我们都说过，要让她尽可能自由地生长，享受童年应有的快乐……”
　　唐妮说：“可是牯岭路小学无论如何是太名不见经传了，但凡家里有点办法的都不会选择这所学校。如果我们一点努力不做，只是让她就近入学，是不是有偷懒的嫌疑，对孩子的前途不太负责任啊？做父母的当然是要尽可能地为孩子提供好的发展平台，不是都这么说吗，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……”
　　几番争执之后羊爸爸妥协了。于是，在托了无数的人情，经过等待的煎熬，花了一万五千元赞助费之后，杨等等顺利成为著名的蓝旗街小学的学生。
　　
　

薄荷糖

　杨等等家住鼓楼，从鼓楼到蓝旗街，要穿过两条大马路，途经三个交通异常繁忙的十字路口和一条喧嚣杂乱的小巷，巷子两边散布着卖蔬菜、卖水果、卖卤菜熟食、烤羊肉串和炸鸡腿的摊档……简而言之，杨等等的上学之路主要有这么些东西：横冲直撞的车辆和横七竖八的摊档，以及它们的衍生物——废气与噪声。
　　在这样的路上走一遭，神经自然紧张得一刻也不敢放松。每次放学后接杨等等到家，唐妮都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：呵，顺利抵达！——感觉自己又打赢了一仗。
　　羊爸爸向来是个热爱睡眠的人，在杨等等的婴儿时代他就闹出过这样的笑话：半夜，他迷迷瞪瞪给小孩把尿，眼睛半开半闭，嘴里不停地“嘘”着。好一会工夫也没听见预料中的尿声，倒是小孩子忽然哇地哭叫起来。定睛一瞧，原来他把小婴儿抱倒了：头朝下，脚朝上！
　　羊爸爸上班时间是八点半，但杨等等上学时间是七点半，这意味着自打杨等等上学后，羊爸爸每天的睡眠时间减少一个小时。
　　每天早上，羊爸爸都是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出门的。为了让杨等等不至于迟到，他晕晕乎乎地把车子踩得飞快。结果，一次在雨天，一次在雪天，他两次滑倒“翻了车”。只是在最后时刻，伟大的父爱发挥了作用，在自行车倾斜的刹那，他抢先摔倒在地，好充当“人肉垫子”，让杨等等正好跌在自己身上。
　　至于唐妮呢，经历过的惊险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一次是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，唐妮蹬着车，突然自行车一个停顿，脚下车轮一动也不能动了！唐妮正自纳闷，后边的杨等等已经哇的一声哭开了：原来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，明明有脚镫子却不踏，两只脚晃来晃去地耍着玩。不知什么时候起，她完全忘记了要安顿好自己的脚，一个不留神就把其中一只伸进了车轮里。
　　脚被车轮绞着，毕竟很疼嘛，当然就哇哇大哭啦。
　　要命的是，十字路口本就是交通要道，人和车都趁着最后几秒绿灯抢着过街。唐妮和杨等等停顿在路当中，此时另外一个方向的绿灯亮了，等待已久的车流像豹群一般凶猛地扑过来。唐妮张皇失措，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哇哇哭叫的杨等等，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汹涌车流，它们巧妙地绕开这母女俩，如同绕开激流中的一块礁石……
　　等羊爸爸接到唐妮电话赶来时，只见她脸色煞白地搂着杨等等坐在马路牙子上，两人眼中全是受到惊吓之后的迷茫困顿，看上去活像一对不幸走失、流落他乡的母女。
　　万幸的是，由于季节是冬天，杨等等穿着靴子，靴筒护住了脚踝，使她免于骨折而只是蹭破了一块皮。
　　
　　再一回，放学后的黄昏，唐妮用自行车接杨等等回家。在一个转弯路口，与一辆正待靠站的８路公共汽车迎面相遇。唐妮已尽量朝路边让了，公共汽车却毫无减速避让之意，像个醉汉般莽撞地摇摇晃晃地朝她们迎面撞过来……连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杨等等都察觉到了这非同寻常的情形，失声惊叫……唐妮不顾一切地让自行车往人行道倒去，娘儿俩踉跄着随同车子一起跌倒在人行道上，而公共汽车也几乎贴着自行车前轮停住了……
　　或许司机是炫技，早就把距离拿捏得准准的，但对唐妮来说，这次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了。晚餐桌上，她一直在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，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。
　　羊爸爸说：
　　“要不，下个决心，还是让她转到牯岭路小学吧？好学校好学校，为了上好学校连命都在路上送掉了怎么办？”
　　唐妮愣愣地扒着饭，愣愣地回答：
　　“转学？在花了那么多钱，花了那么多力气，欠下那么多人情，进了最好的小学之后，把这些统统放弃，转到一所差劲的小学？”
　　“你没发疯吧？”最后，她这么对羊爸爸说。
　　羊爸爸摇摇头。唉，有什么办法，唐妮平时一直自诩是个开明的家长，但只要牵涉到孩子的教育、前程这等问题，当家长的总是很容易走火入魔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