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天到晚散步的鱼

微风

　从来都没有会散步的鱼。　　我在冬天，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遇见他。
　　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，他仔仔细细的看，然后指着我说，我要这个。四十多岁的男人，笑着对他说，这一尾最野。
　　然后，我被捞起来，装在一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，在寒风刺骨的冬天里，跟他回家。
　　冬天的风，刺破袋子。只是一瞬间，我的身体便僵了。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，从一个主人换成另一个主人，像是被卖掉的孩子，在离开那间温暖的屋子的时候，我一下子便僵了。
　　我是一尾鱼，锦鲤，通身金黄。
　　我还很年轻，相对于我可以活到70岁的年纪，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。
　　从那条不知名的河里到鱼商，再到现在，我已被三易其手。我还是想念我出生的那条河，那里有我最快活的日子，像是散步的漫无目的的游，偶尔尝尝水草的味道。那是被叫做自由的日子。我拼命的想念那段日子，于是，我是最不安分的鱼。
　　鱼商说，我最野。
　　我有三次跳出鱼缸的经历，没有自由，那么漂亮的死去。那时候，我这么想。
　　他带我回他的家。
　　我被放在一支宽口的玻璃缸里，透过玻璃缸和窗户，远处是楼群以及冬天里萧瑟的树木。一重玻璃是虚假，两重便是绝望。
　　我想逃离，每时每刻。
　　我不吃任何东西，每分每秒都在不停游，一时一刻都准备跳出去。外面是水，或是致命的空气。虚假或是绝望，与我都不重要。我的尾鳍溅起水花，身体跃出水面。漂亮的死去，若没有自由。
　　他体会到我的，我知道他体会到我的，为此我恨他每次只给我放半缸水，距离，让我每次精疲力尽也只是徒劳而返。在我最激烈的时候，他在缸口上，覆一张洁白的纸，溅起的水花落在白纸上，像瘟疫一样蔓延。
　　屋子里很冷，我累了的时候，便体会到这间屋子里的温度。我静静的看这间屋子，单人床，一张桌子，台灯以及遍布四处的书。他不在的时候，屋子里是杀人的安静，他在的时候，安静里又多一重寂寞。也许是我还太年轻，我还没有见过他这样安静的男人。
　　太冷的时候，他抱着一大宽口玻璃杯，安静的看外面的萧索的楼群，手心被玻璃里面的热水烫得通红。
　　偶尔抽烟，一直不换的红色烟盒上有烫金的字，抽完一颗烟，他会用微红的掌心捧起我的玻璃缸，他的体温传递过来。然后，他说，小家伙，你冷吗。
　　我决定不再跳跃的时候，是我想，这样的男人，会有温暖的心。他掌心的温度异常温热。这个温度，慢慢让我开始贪恋的这个温度，以及听他说，小家伙，你冷吗。在寒冷的季节，这是让我温暖的温度，也许我要的自由，这温度里也有。
　　他叫我小江。这是他给我的名字。
　　他叫可乐，大学毕业后，一个人留在这个城市里的一所医院工作。最多的动作，就是坐在那里安静的看书，以及音乐。
　　那年冬天里，他听最多的野人花园，小红梅，damien rice还有一只叫南方的曲子。
　　他说，小江，我叫你小江，好吗，因为我知道，你会回去的，回到属于你的江里。
　　我所知道的一切，都是他习惯在合上书页之后，和我说话开始。
　　他喜欢对着我说话。他在自言自语。
　　他不知道，我也是明白的。只是我，讲不出。我很想再回去跟它们说，我叫小江，他叫可乐。像是向他们介绍我的朋友一样。可是，那时候，我已不再想回去。
　　他需要我。
　　就像我依赖他掌心的温度。
　　我开始习惯他一回家便看我，对我说，小家伙，自己在家还好吧。我将头探出水面，我想告诉他，我很好。
　　可是，我不会说话。我努力的摆动尾鳍，探出自己的头，探出水面。他笑，指尖轻轻拂我的头，小家伙，乖啊。
　　最亲近他的时候，是他将我捧在掌心里，为我换一缸清水。我贴在他的掌心里，温润的手心，是让我贪恋的暖。
　　只有我一尾鱼，这样便可以相依为命，不存别的希望，在这个冬天里会比较容易过。
　　南方，是我喜欢的曲子。那里面有我的家乡，再也回不去，所以要反复想起。因为，时间会让我们慢慢忘了自己从哪里来。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，但是，一定要记得自己的家乡。在我们再也走不下去的时候，我们还可以回去。就像你要回你的江，我回我的家乡。他对我说。
　　在这里，我们都是旅行者，或者说，是什么让我们贪恋这里而留恋一刻，这一刻要是可以长久，我愿意继续守下去，你喜欢这个城市吗。有时候喜欢一个城市，是因为我们有喜欢的人在，因为一个人，而留恋一座城市。你喜欢这个城市吗。
　　我想告诉他，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城市，我还是会想念我的那条河，你知道吗。
　　我想知道，你他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。
　　他对我说话的时候，外面刚落过雪，湿冷的季节。
　　冬天，也快过去了。
　　他是安静的男人。周末的时候给自己做饭，我听到厨房里有细碎得刀声响起的时候，就会知道，餐桌上的颜色式样会让我吃惊，是很漂亮丰盛的饭菜。他会在饭后给我几粒米，是甘甜的米粒。我欢快的摇动尾鳍。他看着我，笑着说，你越来越像一只小狗。一转身，我望窗外，我是一尾鱼，小江，是我的名。
　　偶尔听他讲电话，内容不得而知，多半是争吵结束。我想，电话那头一定是他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，也许是一个女子。他喜欢的女子，是什么样子的。
　　春天来的时候，我的身体暖起来。
　　每天，等他下班回来。看着他吃东西，然后分给我一点，喝一杯热咖啡，坐在台灯下，看书到深夜。外面楼群里的灯光渐次熄灭的时候，他合上书，轻轻舒一口气，小家伙，睡觉了，晚安。这样的日子，在春天这个躁动的季节里，缓缓滑过。我怀疑他是一个冬天里的人。
　　还是会讲电话，偶尔快乐，多半是还是争吵。但是，只是一点的快乐，安静的屋子里，便活跃起来。那会是怎样的女孩，我开始坚定我的想法，我想有一天我会见到那个女孩。
　　是漂亮的女孩，黑绸缎一般的发。
　　他领她进来，两在桌边对坐，喝热的咖啡，然后是争吵，然后是拥抱。然后是他热烈的吻。我从没见过他也是这样的热烈，我开始想，他冬天的性格下隐藏了最致命的岩浆。女孩的乌发飞扬起来。他们做爱。
　　我望外面，楼群里的灯火，黑暗中的树枝孕育萌芽。可乐，你快乐吗。
　　我再回身的时候，看见可乐的眼泪。
　　女孩抱着他，说，你会找到幸福的，会喜欢上别的女孩，也会有人喜欢你。
　　你没看见我已经变成一个半残的人吗，我的爱已经残疾。可乐望着女孩，满眼的泪水。
　　我们不可能在一起，我已经结婚。你该有自己的生活，你会好的，你会忘记我。两对眼睛，泪水交织。
　　喜欢一个城市，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在这里。
　　可乐，现在，我喜欢这个城市。我是一尾鱼，但是我喜欢这个城市。
　　我喜欢看着他，这个叫可乐的男孩。
　　他和我一样，还都是孩子。因为他会哭。
　　他会说，小江，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，你想过要怎样吗。她终究不会选择我，门当户对，家事良好的男孩更适合她是吗。那样对也她好是吗。我只是个穷小子，什么也没有，片瓦、立锥，都是爱情的必须是吗。我爱她，爱上这个城市还是不够吗。我给她我的所有不够吗。可是，我什么也没有。可是，为什么还是怜悯我，施舍我。
　　春天过去，又是秋天。
　　可乐说，小江，我离开这里的那天，我要将你放回去，放你回你的江，你会自由的游。
　　我现在每天看到他，看他随时准备离开。
　　我想说，可乐，我不想回去了，我喜欢这个城市。在自由与爱之间，我要后面的。
　　可是，我却说不出，我只是一尾鱼，我想告诉他，但是，我不会说。我拼命的表现快活，我快活的游，探出头来，等他触摸我的额。安静的等他看完书，等他说，小家伙，睡觉了。等他说，喜欢这个城市，是因为遇到一尾喜爱的鱼。
　　可是，自由与爱，必须要选择吗。
　　现在的这个冬天里，可乐说，我打算留在这里过掉冬天。
　　我还是一尾鱼，我的名是小江，他是可乐。
　　这个冬天，很暖。
　　棣棠黄金锦鲤，鱼体呈纯黄金色，鱼鳞排列整齐、发出金黄的光芒，闪耀着夺目的光辉，久养有悟性，性情温驯和平，能辨认主人，与人亲近。